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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1968五月學運)

許多西歐國家的字典裏,都收有「六八世代」這個字(法文是soixante-huitard),一位我們新近認識的朋友,就是位典型六八世代的法國人,但這個故事要往後十年講起。

1978年,中美建交的前一年,美帝仍是中國的主要敵人之一,「北京外語學院」裏學習中文的各國人士中,美國人被迫缺席,本故事的主角,就靠著美國媒體私下給予的獎學金,抵達北京學中文。

「飛機降落時,機門一開,北京的冬天好冷,但我特別感動。」近三十年後,快六十歲的她,仍講一口標準的中國式中文。

我們置身她的書房,毫不覺得是在歐洲,這裏是一派中國模樣,從清代式樣的桌椅、水墨掛畫到林林種種中文書籍,裏面有紙質極差的《家》(巴金),也有最新出版的《中國新字彙中法字典》,櫃底還有一本本以中國為專題的各式法文雜誌,蒐集時間至少有十年;但是,中國對她而言,不僅是一種異文化上的吸引力,更是政治信仰的歸宿。

「那個時候,我就在想,如果可以跟一個中國年輕人結婚,那該有多好。」她真心期盼成為一位真正的中國人,並在這個共產國度終老;我翻開她當年的生活相片,不要說衣著了,就連蹲著、坐著的舉止,都與相片中其他真正的中國人無異,任誰看了都會不禁宛爾;她甚至早上三點起床,與中國人民一起排隊買東西。

尚且無法進入中國之前,毛主席的過逝,即讓她哭得地動天搖,彼時,她身處於兩蔣時代的島嶼,在那裏學習中文。

「那…那個時候,台灣對您們這個世代是什麼?」我好奇一問。

「一邊是共產中國,一邊是法西斯中國。」對他們而言,就是天堂與地獄之別的意思。

《自由中國》在法西斯中國出版。

由於進入北京時已有中文基礎,在各國學生裏,她很快成為大家的頭頭,連校長都要召見她,要她帶動校園的活潑氣氛,辦場中外學生聯合舞會。

「那是一場很好笑的舞會,在體育館裏面,一邊全部坐的是學校的老師與官員,一邊坐的是學生,一邊坐的是我們,音樂開始好久,都沒有人敢亂動。」

於是她走向中國學生的那一邊,邀請他們入舞池,打開了僵局,但很不幸地,這同時也漸漸打開中國對她一生難以言說的龐大陰影。

這樣的舞會變成常態,成為每週例行的活動,而且在舞會當中,她的確認識了一位清華學生小章,相交甚篤;但歌舞昇平的外頭,中國政治環境正產生決定性變化,當時毛澤東早死,接班的華國鋒解決了四人幫,但民間冒出來的掙民主、掙自由的運動(「北京之春」、「民主牆」),對之產生了壓力,而這股壓力卻也成為鄧小平取代相對保守華國鋒之助力。

(西單牆)

「北京之春最早開始的,不是魏京生,他不是第一個,也不是中國學生,是我們這群外國學生。」她下了一個歷史學家都會吃驚的結論。不過,他們的確因緣際會,結識了第一代中國的異議學生;不過,這群原本嚮往共產中國的各國籍學生,有些之後就在駐中國大使館工作,六四天安門事件後,這些人就成了援救新一代異議學生的主力之一。

1979年2月,鄧小平副總理訪美回來,正式鞏固了其權力,不久開始打壓民主牆,北京之春驟轉寒,故事主角所例行舉辦的舞會,也被迫結束。

「那一天晚上,跟我們一起正在跳舞的三十五位中國學生,有男有女,都被警察帶走。」

這些人隔天並沒有回到學校,故事主角跑去質問校長,校長唯唯諾諾回答:「這些人因為考試做弊,所以不能回來唸書了。」

由於之後持續找不到小章,她漸漸才清楚,並不是「不能回來唸書」,而是小章從人間蒸發了;這使得「尋找小章」的工作,之後仍延續了十幾年,她不在中國的時間,就委託赴中國工作的法國人探聽。

「是我害了他。」這句話,就像她吐出口的煙,微微地上昇,卻不離去,糢糊了她的面孔。

過幾年,法國左派執政,她曾代表密特朗政府至中國工作,接待他的中國官員,無頭無腦出口便說:「當年妳在中國認識的那些中國人,真的很壞。」漸漸她也才清楚,當時早已被鎖定與跟蹤,連帶與她有來往的小章與小章的朋友,也全被跟蹤;其中有一天在大餐廳裏,小章把他的「紅衛兵日記」送給了她,她認為這是小章「人間蒸發」最關鍵的原因。

「那一本日記現在在哪?」我問道。

也許是無意再見到它,她僅表示在家裏某個地方,收藏著。

「那妳對中國呢?當年那個夢想?」

「當然,我們錯了。」她倒很輕鬆地說出:「錯了就要承認,錯了就要改。」

接著,她從書架取下一本法文書,作者是她的好友,是當年在北京的語言班同學,同樣是六八世代、同樣是對共產中國嚮往者、同樣是幻滅者,「這本書送你拿回去唸吧。」她說。

我打開一看,作者在《序》裏的第一行寫著:「1996年是個永遠無法令法國人忘記的一年,也是我選擇在這一年出版這本書的理由,我們法蘭西共和國,在這一年,居然為六四屠夫李鵬鋪上紅地毯,歡迎他的來訪…」

(1968五月學運,法國)

某些六八世代對於中國的愛恨情仇仍持續燃燒著,他們曾經比中國人更熱愛中國,比中國共產黨更熱愛共產主義,而中國給他們的回報,卻是深烙在生命經驗中的巨大陰影,為了這個陰影,今日他們更要振臂疾呼,更要高唱理想性,更要延續他們六八學運中的堅持,並投射入中國。

(對二代西方人,毛澤東的符號意義差距大矣)。

但是,談論起當今中國,大家雙眼亮起「錢!錢!錢!」,誰會去注意這群人高唱的論調呢?過去的理想性讓他們受迷思所陷,「我們錯了」可是用生命才換回來的真相;而現在的理想性,卻讓他們遠離言論市場核心,扮演與潮流走向相反的「中國通」;綜觀其前後,只能說,這是中國戲弄法國良心知識份子的一場大悲劇,可嘆,可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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